无证驾驶

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夜,没有猎猎的风声和纷纷扬扬的飘雪。夜空寥廓又寂静,白桦树的枝丫轻柔地晃动着,她坚毅的躯干笔直修长,就好像帝国的背影。无尽的阒然悄无声息地蔓延,爬满整个世界。它就像几个小时之后清晨的阳光,越过摩尔曼斯克的不冻港,越过斯大林格勒,越过莫斯科,来到欧洲,途经波罗的海,流经英吉利海峡,在大西洋上闪着光辉,又朝着美国争先恐后地奔涌过去。但阳光却不再会穿过北纬65°35'的白令海峡,重新回到这里。这里听不见棉靴踩在雪地上干涩哽咽的声音,也听不见白桦轻轻的叹息。
伊万缄默在这严寒的深夜,这个伟大的国家只剩下嶙峋的瘦骨干枯又冰凉,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联想到钢铁洪流壮丽事业。他干净澄澈的紫色眼睛掩在眼睑下,而浓重的夜色在他眼睑上燃烧。紧抿成一条线的苍白的薄唇带着坚韧不屈,纤长的淡金色睫毛上落着一层晶亮的星屑。他高挺的鼻梁仿若利刃,划开旧世界与伟大胜利的曙光。这副模样神情看起来就像熟睡的孩子那样安稳。可他挂着金色五角星勋章的胸口了无起伏,这个世界再听不见他的心跳声。
从旧年三月中旬温暖的橘红色暮光里开始,朋友们一个个转身离去。他的姐姐安东尼娜甚至没有同他告别,默默收拾了自己当年带来的东西重新踏上那时走过的路。只是那段大家共同为了全人类解放而奋斗的岁月,为了那个瑰丽的梦而铸造的联盟,永远不会再回来了。翌日静悄悄的黎明间,娜塔莉娅敲开伊万的房门。“哥哥,我今天就要走了,回明斯克去。”她留下一束向日葵,在向南的窗台上照亮褊狭的屋子,直到这天。向日葵已经枯败了,在带着雾气的窗边疏落荒芜。
在热闹与孤独之间,他唯有冷清。
于是,他带着未竞的念想,选择了这条道路。像童年时代一样,现在的伊万又是孤身一人了。他被世界遗弃在铁幕这端,就像在记忆里广袤无垠的雪原。“这是最后的斗争,团结起来到明天,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……”伊万想到一九四一年开往前线的列车车厢里,他坐在干燥柔软的稻草上,和着汽笛的嘶鸣也是这样唱起了《国际歌》。歌声层层叠叠地蔓延开来,传向远方边疆的战士。每一张脸庞上都满溢着憧憬和希冀的力量。那时候虽说艰难困苦,却又有着真正的幸福。可时至今日,在空荡荡的偌大的屋里,唯独听得见凄清寂寥的回声。在落地镜前抚平领口,系好腰带,他再次穿上了这件满是勋章的旧军装,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他的末路穷途。
将倾的大厦,解散的马戏团,破碎的湖面。
列宁同志在工厂的演讲,战争岁月极寒的凛冬,国会大厦上鲜亮的旗帜,随着这一刻全部付之一炬。因为那么多铁骨铮铮的英雄为之浴血奋战誓死守护的国家,已经不复存在了。
阿尔弗雷德坐在虚白的光焰前,看着从窗帘缝隙倾泻而出的细碎光影在白墙上跃动。刚刚接到电话,红场上两个工人降下那面招摇数十年的红旗丢进了地下室。与此同时,那个与他铢两悉称明争暗斗半个世纪的人,那个极尽柔情亲吻他额头的人,永远也不会醒来了。他想笑,他也的确这么做了。近乎疯狂的、濒临崩溃的,他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,直到暖光在他晶蓝的虹膜,让他倏然之间呆滞在原地,目光失焦地凝视前方。他回想起来的,全部都是温暖的瞬间。
在阿拉斯加的道路上,伊万执起他的手放在嘴边呵着热气,稍稍暖和些又十指相扣地将两人的手放进大衣兜里。在上扬斯克的绚烂星空之下,伊万在他耳边告白——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他用近乎呢喃的遣卷缠绵的气音说“我爱你”。在列宁格勒真理街的转角,伊万拉着他的手吻上鼻尖。在洛杉矶他们任性地同居了一个月,有一天早晨伊万忘了给他一个早安吻,他气鼓鼓地往伊万的大鼻子上夹了个晾衣夹。他的眼前闪烁交替浮现的,全部都是伊万的影子,他的动作神情,他每一个让自己心脏停跳一拍的瞬间。
阳光斜射在实木书桌未翻开的笔记本上,这是刚刚莱蒙德送来的。他颤抖着双手揭开褐色的封面,扑鼻的是桦木清冽的芬芳,伊万怀里的味道。扉页是漂亮的俄语手写体:「В результате мой любовь.」里面都是些小诗或是歌词之类的,看样子是写给他的。伊万用尽所有美好的缠绵入骨的词语,而这些他从未在阿尔弗雷德面前提到过。
伊万是怀抱着理想离去的,他知道,因为他看到了伊万用尽全力写下的带着光荣岁月干涸血液的笔触:“亲爱的妈妈!你是如此温柔的妈妈!我们因而爱着您。可我们所做的一切,竟都是徒劳无功的。”那样痛苦,又那样遗憾。这是伊万最绝望的时刻,饮冰泣血的时刻。这也是阿尔弗雷德一手造就的结局,他杀死敌人时也杀死了自己的爱人。
此刻,熹微的曙光迸出莫斯科夜空的裂缝,时间不眠不休地前行着,迈着匆匆的步履,从来不等待什么。苏联永远地被留在了昨天,成了历史齿轮间无数亡灵的其中之一。伊万也同样留在了阿尔弗雷德最深透骨髓血肉的一隅,无时不刻在剧痛攒心。铭肌镂骨,至死方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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